紅豆冰與雜貨仔

那年，我16嵗，在一個炎熱的學校假期的下午，老爸要我將一些罐頭紅豆送到我們店前兩條街的飲冰室去。

我其實滿喜歡送貨去那裏的，因爲送貨過去的話，老闆娘通常會請我吃一碗珍露*。

這樣炎熱的下午，沒有什麽比喝下一碗沁涼的珍露更享受的，而且還是免費的。

於是，我殷勤的將罐頭紅豆搬上我的腳踏車，然後飛快的騎到了我的目的地。

“老闆娘！”才拉開了嗓門大叫，她就從店的裏面跑了出來。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正確來説，我從來沒有在這家店裏見過那麽漂亮的女孩出現過。

於是我完全的忘記了手上罐頭紅豆的重量，怔怔的站在哪裏。

而她的眼睛，閃招一種奇異的光芒。

“你是來送紅豆的，對吧？“

聽見她銀鈴般的聲音，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臂好像有點麻痹了。

“我是來送紅豆的......"我說，然後打蛇隨棍上：”但是你是誰？“

“我？“她笑了：”你只是來送紅豆的，不是嗎？“

哦哦！原來還會吊起來賣！我想。

但是看見她笑得像河流上盛開的紫色布袋蓮，我又捨不得生氣。

我將紅豆放下，然後問：“那麽老闆娘呢？“

“你是說我阿姨嗎？她出去一下，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那......"我偷偷看了她的眼睛，但是，她剛才看我的時候的奇異光芒不見了。

”等她回來，跟她說我改天再來跟她收錢。“我快快低頭，深怕她發現我在頭看她的眼睛。

“你是誰啊？”

“你跟她説是雜貨仔她就知道了。“

她聼罷，大笑了起來。然後，還一邊笑一邊說：“你的名字好奇怪！“

我的眉頭皺了：“那時外號！外號！”

“好吧！你是雜貨仔，那麽，我就是紅豆冰。“她說，眼睛已經盈滿笑出來的眼淚：“外面這麽熱，吃碗紅豆冰再走吧！“

我其實不喜歡吃紅豆冰，於是我說：“可以給我一碗珍露嗎？”

“不行！”她已經開始將冰沙注滿了小碗，然後淋上糖漿，說：“我只會做紅豆冰，ok ?”

那天，我吃了她弄的紅豆冰。是錯覺嗎？我竟然聞到紅豆冰裏有她頭髮的香味。

“明天，你還會再來嗎？”她斜著頭微笑問我。

“當然，我還要來收錢。”我裝作自己不在乎她的微笑。

那晚，我失眠了，我整晚在床上翻來覆去，怨嘆天怎麽亮得那麽慢。



隔天，我是頂著熊貓眼來到飲冰室的。

紅豆冰遠遠看見我，就拉大嗓門叫我：“雜貨仔！！”

我嘗試給她一個很帥的表情，沒有笑得很放肆。

“你的臉抽筋嗎？”她看著我的臉笑彎了腰。

“我是來收錢的。”我收回我剛才那個表情。

“我阿姨又不在耶！”紅豆冰笑了。

當下我覺得實在沒有留下來的理由，於是，決定轉身就走。

“等一下！我阿姨不在，但是給你的錢在啊！”然後她將錢給我。

好了，錢又收到了，更加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了。當我正要跟她說我要走了的時候，紅豆冰卻先開口了。

“嗯，我在這裡悶得發慌，這裡有什麽好玩的？”

我頓時諤住了，這裡只是個小鎮，真麽也想不到有什麽特別好玩的地方。於是，我搖搖頭。

“我猜，你喜歡釣魚。”她突然說。

我的心像是經歷了一場大地震-我確實是喜歡釣魚！我努力的掩飾這種震撼，然後問：“喜歡又怎樣？”

“那麽我們就去釣魚吧！”紅豆冰的眼睛裏有興奮的光：“這裡有一條開滿紫色布袋蓮的河流，對吧？你一定蠻喜歡去那裏。”

天！她怎麽知道我喜歡去那裏釣魚？這是巧合；還是我們真的心有靈犀。

“帶我去！好不好？”

雖然他真得很美，但是我不至於因爲這樣而失去理性。

“孤男寡女的……你不怕我會帶你去賣嗎？而且，我們還不是很熟……”

她聼了瞪大了雙眼，搶話道：“我還乾柴烈火哩！看來像是你比較害怕被我拐走賣掉。我在KL的時候也常常根男生的朋友單獨出門，不見的有事啊！”

我頓時語塞，城市來的女孩子果然不同，也難怪他們那裏治安那麽亂，三天兩頭就有女孩子失蹤。

“再説，你雜貨仔在這裡這麽出名……”她還補上這句，讓我更加難以抗拒。

紅豆冰跑囘店裏交代了了一下，飲冰室老闆就緩緩地走出來，他嚴肅地看著我，然後說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話-

“雜貨仔，你給我老實點……”

於是，我的腳踏車後面載著紅豆冰，匆匆回去拿釣竿然後跟父親報備被后，便向那條河前進。父親難得的出來目送我們，我永遠也忘不了他一邊看我們走遠，一邊在嘴邊浮現的耐人尋味的笑意。

一路上，我的心都在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你不能怪我，面對這麽美麗的女孩，你是正常的男生，你的心跳一定跟我一樣快。紅豆冰就這樣坐在我的身後，那麽靠近。我突然有一種上帝是難得善待我這個“憨人”了。我從來沒有跟女生出去過，這是第一次，然而，我的第一次竟然是跟一個美女！真的，我一邊其腳踏車一邊就在暗暗感謝天恩了。

我們終于來到那條河，但是有一點失望-這時我才想到可能是因爲前晚的大雨，將美麗的布袋蓮都沖到了更下游的地方，僅剩下幾株稀稀落落浮在慢慢流的河面上的。

“還要留下來嗎？”我問紅豆冰，她那時正怔怔的看著那條河，像在想什麽似的。

“紅豆冰，沒有布袋蓮看了，妳還要留下來嗎？”我大聲一點說，她才回過神來。

“我們……開始釣魚吧！”她微笑說。



那天，我們就在河邊釣魚聊天。老實說，我不是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是還是覺得怪怪的-就是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這樣並肩坐在一起談笑。抱歉，16嵗的我還是一個沒見過什麽世面的小鎮男孩，我們的小鎮民風保守，很少有人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單獨跟男生出門，特別是剛剛長大的女兒。其實，也許真的是越避忌越容易“出事”，我們鄉鎮的早婚率，其實還蠻高的，就像我班上的女生，前些日子才突然輟學結婚去了。

在談話中，我知道紅豆冰跟我同年，趁著學校假期來這裡，爲什麽要選擇這個什麽都沒有的小鎮，她説是爲了尋找一些回憶。

“原來妳來過這裡哦！難怪你知道這條河！”原來一切都不是緣分或心有靈犀，我有一點失望-我們這裡只有這條河是釣魚的好地方，也是這裡僅有的垂釣去處，沒有什麽娛樂的我們大多也喜歡來這裡釣魚。她既然有來過這裡，那麽，猜對我喜歡釣魚那就不奇怪了。

“我只來過一次，那時還很小，你現在要我自己來，我也不懂該怎麽來了。”她說。

“妳說，你是回來找一些回憶，那麽……是什麽回憶？”

紅豆冰看著我，滿懷深意的微笑了。那種微笑，跟我曾在一幅畫著一個穿著黑色袍子長頭髮的女人的笑容看到的一模一樣的。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是蒙娜麗莎。

我們那天的收穫還真不少，紅豆冰就在河的那便拾一些乾柴枯葉，然後說：“我今天有帶火柴耶！我們來烤魚吃！”

我又在一次的驚奇，因爲這也是我每次釣完魚后最喜歡做的事情。



其實，這段日子我們都好像忘了有知道彼此名字的必要，“紅豆冰”和“雜貨仔”我們都叫得挺順口的。其實，我有嘗試問過她的名字，她卻沒頭沒腦地說我已經知道了。我只知道妳叫紅豆冰啊！我說。她說，那麽就是紅豆冰啊！真是氣煞我也！於是，我們就一直是對方口中的紅豆冰和雜貨仔。

接下來的幾天，我成了紅豆冰在這裡的向導。不需要幫忙爸爸的時候，我就是跟紅豆冰在一起，我們到處爬山涉水，她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女孩子，一刻也靜不下來。我一直以爲城市來的女孩都是比較嬌貴而且怕髒，但是，她卻不是這樣的。

在這段一起玩閙的日子，我發現紅豆冰有一點讓我嘖嘖稱奇，就是她時常都會猜對我喜歡做的事情，然後選那些事情讓我們一起做。我總是奇怪，一兩次也許是巧合；但是好幾次就應該不是這樣了。但是，我又理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唯有硬性的説服自己這一切真的是巧合。

這是我16嵗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除了是因爲有美女紅豆冰的陪伴，還有就是她為我開啓的視野。她向我講述城裏我從來沒有看過的一切-那人來人往的街道、美輪美奐的高樓大廈、特別的玩樂設施，聼得我好生嚮往。但是，也讓我覺得每天只懂得在這裡騎腳踏車閑晃、釣魚、採野果的我，其實真的好沒有見識，而且跟她也有一定的距離。

至於對紅豆冰，我的心不是沒有漣漪，只是患得患失的心情會比較多吧！我時常都會想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是不是也有一點點喜歡我呢？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知道她要回到城裏繼續自己的生活的時間使越來越靠近，等她回到五光十色的城市裏的時候，我這個人在她的記憶裏，還可以維持多久呢？而且，心中那連串的漣漪搞不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人家只是當我是來度假的時候認識的好朋友。

我也很訝異自己才16嵗已經懂得如何小心翼翼，可能，我只是出自一篇私心 -自私一點來説我只是不想讓自己難堪罷了，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爲什麽不想破壞我們現在原有的快樂氣氛。所以，我並沒有再想太多了，只是不着痕跡的將一切藏在心底的最深處。

紅豆冰在這裡的最後一天，我一早就去飲冰室找她，她也一早起來站在店外等我。

我將釣竿也帶來，雖然不知道爲什麽，但是就是有一種奇異的預感讓我不得不把釣竿帶在身邊。

天剛剛亮起來，顔色是淡淡的紫藍。清晨的陽光是蜜糖的顔色，自然的染在她束在身後的頭髮上，她站在那裏好像一幅畫煞是好看。

“我們今天再去一次那條河那裏吧！”她說：“那天沒有看到布袋蓮，今天我們再去看一次吧！”

我突然明白早上的預感是怎麽囘事，心裏面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在回繞著。

於是我們又往河邊進發，今天比較不尋常的是紅豆冰顯得有一點安靜而且不多話，平時在路上她總是靜不下來，但是今天她只是靜靜的坐在後面。我在前面，看不見她的臉，所以，不知道她沉默的當時臉上的表情，不然，我也許可以從她的臉來判斷她當時的心情。

我們來到河邊，因爲近日無雨，所以紫色的布袋蓮鋪滿了河面。

“好漂亮！”紅豆冰像個孩子似的跑過去靠近河岸那裏看。

“漂亮吧？”我說。

“和我那時來看的時候一模一樣呢！”她的語氣裏面充滿了感動。

“下一個假期……再回來看吧！”我算是在邀請嗎？我想是吧！我真的希望可以再見到她。

“下一個假期，我不能來了。”她輕輕地說：“媽媽被調去澳洲工作兩年，我也要跟著去，可能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回來這裡。”

聼罷，我頓時怔住了。

紅豆冰微笑看著我：“我會寫信給你。”

“我家裏沒有電腦，沒有辦法收妳說的 email。”不知道要怎麽接話的我，語無倫次。

“我用手寫給你。”她的眼睛好像有曾透明的薄膜：“那時，你就可以收集好多澳洲的郵票了。”

我苦笑，說：“好，我一定會收起來。”

“我……我想要一朵布袋蓮。”她突然說：“你可以下河埰一朵給我嗎？我要上面有露珠的。”

“妳還真多要求耶！”我先笑了，化解掉那種奇異的悲傷氣氛-因爲我知道她眼睛裏的薄膜是眼淚，縱然我們可能後會無期，但是，我實在不想讓她哭泣。

隔天天未亮我已經來到了河邊，赤著雙腳走進了冰冷的河裏。河水和清晨空氣的冰涼讓我冷得直打哆嗦。我拿著剪刀小心翼翼的將盛開的布袋蓮剪下，一朵、兩朵、三朵……

然後我飛快的回家，將妹妹用來綁頭髮的緞帶將剪下的花綁成一束。我知道她找不到鍛帶的時候一定會閙大脾氣，但是，我昨晚才想到自己需要準備一份送別的禮物。算了，最多買一條回來賠給她好了。

紅豆冰的車在早上九點，我綁好了花束後邊飛快的騎著腳踏車到車站，我一邊騎腳踏車一邊要保護花，真的是挺困難的。

我去到車站的那時，紅豆冰已經在那裏了，而且就要上車了。她看見我來了，綻開了笑容。

“這個給妳！”我將手上的花送給她，她訝異的看著那束花，然後眼睛裏又起了霧。

她的眼淚還是掉下來了，但是很快被她擦掉：“河水一定很冷吧！怎麽辦？回去就枯掉了……”

我苦笑說：“那麽你就在它們還沒有枯掉之前，多看幾眼吧！”

她點頭，然後伸手緊緊擁抱我。

因爲一切都太突然了，我就這樣僵在那裏動不了了。可是，那種感覺，說真的……很棒！

“我走了！再見！”她終于放開我。

“呃……好……再見……”我的心跳得很快，説話也結巴了。

她上了車，我目送她的車開遠了，才後悔那時爲什麽不也伸手環抱她。



假期，終于結束了。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但是生活上多了一樣牽挂的事就是等信。紅豆冰走后，並沒有馬上給我寫信，我卻天天在等，因爲我害怕爸爸看到署名“雜貨仔”的信會讓他丟掉。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已經一個月了，我始終沒有收到她的來信。我開始失望了- 爲了收起她寄來的信上的郵票，我竟然真地去買集郵簿了。

看來，她是忘了我了。我想。

於是我放棄了等信的日子。

就在有一天放學回家，爸爸竟然說，有一個從澳洲寄來的包裹是給我的。聽到“澳洲”這兩個字，我就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雜貨仔是我？”我問爸爸。

“雜貨仔？什麽雜貨仔？上面寫了你的名字。”他說。

我聼罷，感覺不可思議，紅豆冰是不是通過她的阿姨知道我的名字呢？我想那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包裹内的東西。於是我三步拼做兩步跑上樓，然後，我看到了那包裹。上面寫的果然是我我的名字-樂團圓。

我小心翼翼的拆開，裏面是一幅布袋蓮做的壓花圖，還有一封信。



“你好嗎？我現在在澳洲了。
這幅壓花圖是我用你送給我的花做的，漂亮嗎？我這裡也有一幅，我很寶貝哦！
你一定以爲我忘記你了，是不是？
因爲作壓花要一個月的時間，所以，我到現在才給你寫信。
我並沒有忘記你……正確一點來説，我根本沒有忘記過你。
你看到你的名字的時候，是不是很驚訝？
其實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你的名字了，你也是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天在飲冰室第一次見到你，你看我的眼神很陌生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忘記了。
讓我來翻新一下你的記憶吧！
7年前有一個女孩王希恩，因爲家庭變故的緣故，孤單的來到這個小鎮暫住。
樂團圓就是在那時候認識她的，帶她四處去玩，逗她開心。
後來王希恩悄悄的回去，沒來得及跟樂團圓說再見。
你記起來了嗎？
希望你在下一封信回答我哦！”



一個小女孩蹲在河邊玩耍時的笑容，還有我知道小女孩走了而站在飲冰室握著一朵布袋蓮哭得好傷心的畫面浮現在我的腦海。

原來，我就是紅豆冰……哦！不！我就是王希恩要尋找的回憶。

我的胸臆一陣暖，眼眶也熱了。

我那時的感覺，就像是吃了蜜糖，甜蜜的不得了。也許是心甜的關係，我竟然也可以感覺到嘴裏也是甜甜的。



*珍露（chendol）-南洋一種特殊甜品，以銼冰淋上椰糖和椰漿配綠豆粉條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