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香

那年,一場金融風暴來襲,讓很多人的生活都受到了影響,我們家也不例外。我任職那家公司裁員,很不幸的我就是其中一個被裁掉的職員。在大公司工作老公雖沒有被裁員,但是卻被減薪。我和他那時才結婚一年,兩人積蓄都花在那場婚禮上,因此沒剩下多少積蓄。之前為了結婚還歡歡喜喜的買了一個公寓單位,原本打算兩個人一起承擔房貸,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當時夢想的愛巢,竟然成為我們最大的負擔。雖然我很焦急,但是當時找工作不容易,幾份求職信寄出去也是石沉大海。老公一向是個沉穩的人,他安撫我說幸虧他還有工作,縱然收入大不如前但房貸還不要太憂心。我的工作要我慢慢找,但因為家中少了一份收入就要開源節流,而這段日子我們可以在家做飯吃。

被裁員之前我一直是個職業女性,做飯這回事我根本不在行。老公也知道這點,他也保證說只要我做飯,無論怎麼樣他也會吃下去絕不挑剔,這我才把做飯的任務答應下來。但是我很快的就後悔了—別說做飯,原來買菜也不是容易的事,三天下來我痛苦的煮著,老公雖然沒說,但是從他的表情我可以知道他吃得也挺痛苦。

但是他似乎沒有放棄讓我做飯的意思,他說,多做幾次,總能做好的。

對於鄰居,我跟所有的城市人都一樣抱持著同樣淡漠的態度。之前還在上班的時候每天早出晚歸,從不知道自己周圍住了些什麼人。可是現在在家,就開始會留意自己周圍的環境。做好家務的午後,我總是會小睡一陣。我是很醒睡的那種人,加上對於日漸敗壞的城市治安表現得很神經質。所以聽到鎖頭撞擊玄關鐵門的聲音我都會驚醒,深怕有人在撬我的門,若是聽見什麼我認為可以的聲音,總會起身透過門上的貓眼來查看門外的情況。

那天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第一次見到住在我隔壁的是什麼人。

我看見一個女人,年紀和我相仿,可能比我大個兩、三歲左右。她及肩的頭髮很凌亂,血沿著額頭蜿蜒的流下。她黃色的針織外套上沾滿了污跡,有血跡也有些不知道什麼的污跡。當時她似乎正在嘗試用手上的鎖匙開家裡的玄關,卻因為手在激烈的顫抖而無法開門。因為是透過貓眼來看,我只能夠看到她的上半身,但是看到這樣的情景已經足夠驚悚了。我壓抑著不讓自己尖叫,甚至不想讓她知道我在門後。可是認真想了一下自己這樣似乎很不好,因為可能人家剛剛遇上了不好的事,此時此刻也許也期盼有人幫忙。於是我鼓足了勇氣開門,當時我只聽見門『嘭!』一聲關上,鄰家的女人卻已經像是成功的開啟了家門進屋去了。我想既然她已經進去了我也不好意思拍門,於是我也轉身將門關上。

可是就在我把門關上不久,就听見隔壁家傳來小孩嚎啕大哭的聲音。在家已經幾天,我這才發現自己隔壁竟然住有小孩。隱隱約約我聽見隔壁的小孩一邊哭一邊叫媽媽,看起來是被女人全身是傷回來的情形嚇壞了。別說是孩子,剛才我不也被她嚇了一跳,孩子更加承受不住吧?

我發誓我當時不是有心要偷聽,但是這牆實在太薄了。

就在這時候我聽見門鈴響了。我被這突入起來的門鈴聲嚇得整個人都彈起來。

『怪了......這種時候誰會來啊?』

我又走到門前透過貓眼看出去,赫然看見鄰家的女人就站在我家門前。她的樣子比剛才看起來好多了,額頭上貼上了膠布,也換了衣服。我稍微的猶豫了一下,但是最後還是開了門,她看見我的時候,露出了一副是看見什麼寶貝似的樣子。

『妳在家真是太好了,剛才我進屋的時候好像聽見妳的開門聲,就想妳應該在家。』她說,語氣滿是感恩。

『呃.....是......剛才我感覺有人在門口,於是開門來看看......』我避重就輕的不提剛才看到她剛才受傷的狼狽模樣,因為我想她大概也不想讓人看到這樣的自己:『妳找我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她垂下頭,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問:『妳家有沒有麵包和砂糖?』

『麵包和砂糖?』

『剛才給孩子買飯,但是遇上一些事情不小心把飯給打翻了,飯弄髒了我沒發現還帶了回來,現在不能吃了,現在家裡什麼都沒有.......所以想跟妳借點麵包和砂糖暫時讓孩子充飢一下,不好意思。』

我看著女人,想她要多少勇氣來跟我要麵包和砂糖回去給孩子吃一頓?

『孩子只吃麵包和砂糖怎麼夠飽呢?不嫌棄的話我給你們煮快熟麵。把孩子帶過來我家一起吃吧?』

『這.....不好吧?.』鄰家的女人快要抬不起頭來。

『沒關係,把孩子帶過來吧!我等妳。』

就這樣,女人把孩子帶了過來。我為他們煮了快熟麵,還加了個蛋。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女人卻一碰也不碰。

『妳不吃嗎?』我問她。

她搖頭說:『不必了,我全身疼吃不下。』

『介意告訴我妳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給車子撞倒了......沒睡夠精神不好,過馬路沒看好車子......』她說的輕描淡寫,我倒是聽得心驚。

『那還得了?為什麼不去醫院?等下孩子吃完麵,我幫妳看著他,妳去醫院看看。妳給我妳先生的聯絡,萬一要妳要住院我可以通知他,讓他回來後把孩子接回去。』我著急的說,心想被車撞倒可大可小,不可輕忽。

可是女人只是淡然的搖頭,說:『我不能進醫院,我進了醫院,就沒人能照顧阿祥了。他爸爸不回來了,跑了。』

女人告訴我她的名字叫月香,她都管兒子叫阿祥,阿祥今年5歲。之前月香一直都是家庭主婦,可是丈夫一個月前因為炒股票燒到手,欠下一屁股債逃走了,迄今依然沒回家。月香沒辦法,孩子和她還是要吃飯的,為了生活月香唯有晚上工作,白天才回來照看阿祥。現在這樣受了傷,她很擔心自己不能做好工作而被辭退。至於她做什麼工作,我並沒有多問。

『這場金融風暴牽連的人實在多呢!我也是因為公司經濟不穩被裁員,不然我也不會在家。現在少個人拿錢回家家裡負擔就重了,我就答應老公做飯節省一點開銷。喏,妳看,今天才又買了菜回來準備今晚做晚飯。可是,做飯我不在行,老是做不好。』我指著放在洗碗盆邊還沒處理的蔬菜魚肉蛋,苦笑說。

『妳早上去買的?』月香問,我朝她點頭。她站起來走到洗碗盆哪裡,然後開始著手收拾那些我買回來的菜。看她這樣我急忙站起來阻止:『妳這是在做什麼?我自己來就好。』

『沒關係,妳還給我和孩子弄了快熟面,就讓我幫幫忙吧!這些菜有些要及時處理,特別是鮮品更是要快點放進冰箱,不然會不新鮮......』她一邊說一邊手腳麻利的把我買回來的菜都分類好,我突然就有一個想法。

『月香,妳會做飯吧?』我問。

她輕輕的點頭

『那麼妳來教我!大家總要吃飯的,對不?白天妳來教我煮飯,我買多一點菜來學,然後妳可以和阿祥一起過來吃,這樣我有吃飯的伴;也把午餐當作是交學費,妳說好不好?』其實我也沒想太多,只是想著有人可以教做飯,那總好過完全沒經驗的我在廚房瞎摸的好。再說大家是鄰居,這樣做也算是一種互相幫助吧?

月香低下頭沉默不語像是是在考慮,這時傳來阿祥的聲音:『媽媽,這碗快熟面我可以吃嗎?』他說的是我煮給月香的那碗,麵條都已經有些發漲了。月香對阿祥點點頭,他高興的得笑了,很快的也把第二碗面吃完。

『好吧!我來教妳。』也許是看到兒子吃得開心,月香就答應了下來。

那天晚上我把月香的事跟老公說了一遍。對於我讓她來我們家一事,他卻有些微詞。他也同情月香的遭遇,但我也只是聽來的,就把人招回家中就未免太輕率了。雖說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他還說現在世道不那麼好,不應該同情心氾濫。本來還以為會因為自己的俠義心腸被老公嘉許,結果他這樣說反而讓我的心起了疙瘩。只是事已至此,老公也說也許事情沒他想的那麼壞,若是月香真的能教會我煮飯,對他也是有利的,但別人的閒事就別管太多。

第二天月香來了,阿祥也跟著她來。她的氣色還比昨天差了許多,她額頭上的傷口還滲著血水,透過了蓋在傷口上的膠布。她今天穿了短袖T-恤和牛仔褲,手臂上的瘀傷好像比昨天多了許多。因為她穿著長褲所以沒有看到她的腳,但是我想腳的情況大概和手臂沒兩樣

『妳還好吧?如果今天還是不舒服,就不用來了,沒關係。』

『不要緊.....昨天我被老闆娘辭退了......她說我弄成這樣不能上班,不要我了。所以我今天才更需要過來這裡,阿祥總要吃飯的......美蘭.....妳昨天說的......還是這樣嗎?』月香說著頭越低,聽到這裡我也實在不忍心再叫她回去。月香很顯然的已經把我昨天說的話都當成了救命符,決定以教我做飯來換孩子和自己的一頓飯。

『可是妳的傷看上去比昨天還嚴重,確定不去看醫生嗎?』

『不用......傷是這樣的,通常隔天看起來會更嚴重。妳不用為我擔心,我可以的。』

月香這樣堅持,我也拗不過她。我們開始在廚房忙碌著,她看看我的冰箱有什麼,就開始教我怎麼配菜、怎麼煮,還有怎麼處理。接著,她交給我預先準備好的購物清單,叫我明天去購買這些材料回來,她會再教我煮這些。月香說這些都是最基本的,等到我學會了,就算是看著食譜也能精準的做好菜。

那天的午餐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一頓家常便飯,那個下午我們三人就在家吃,不過依然是阿祥吃得很滋味,月香卻一口也沒動。我問了她,她還是說自己身體疼痛沒胃口。因為聽了老公的話,我沒再多問她的事,她也沒說什麼話。那天我讓她帶了一些飯菜回家,著她有胃口的時候吃一點,她默默的點頭,但沒說什麼。我真的希望她可以也吃一點,雖然我知道她極有可能把那飯菜給阿祥當晚餐。那天晚上在餐桌上我第一次看見老公不是皺著眉頭吃飯,心底暗自感謝月香。我知道自己雖然不是煮的很好,但是至少跟『難吃』這兩個字,應該有些距離了。

就這樣月香接下來幾天都準時來我的家教我做菜,在她的指導下我感覺做菜不難。如約我也會讓阿祥跟她吃飯,她也如常的一口也沒吃下。我也觀察到她的傷勢似乎沒好轉,還越來越嚴重。已經一個星期了,若是傷勢不嚴重,應該會有痊癒的跡象了。

『妳還是去看醫生吧?』明明知道她會說不,但是我還是嘗試勸說。更何況我們現在的關係除了是鄰居,也算是朋友了。果然還是不出我所料,月香只是抿著嘴搖頭。

『妳擔心錢的事?沒關係,錢我可以借給妳。我之前也有工作,雖說儲蓄不多,但爛船還有三分釘,江湖救急還應付得來。』

『不,美蘭,沒用的,醫生也沒法救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月香頓了頓,用著像是說著別人故事的語氣繼續說:『那天被車撞倒的瞬間,我的靈魂飛出了體外,我看到周圍的人都圍繞著我的身軀在看著我。我可以聽見很多聲音,可是卻都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看我的人越來越多,但是卻沒有一個人上前來幫忙我。當時只是覺得自己不能死,一定要回到阿祥的身邊,就算不是活著,也要回到他身邊,於是我就回到我的身體,爬了起來......也許當時我已經死掉了,只是放不開結果回來了。美蘭,我有一種感覺,我大概撐不了多久了。如果我發生什麼事,妳是不是可以幫我安頓一下阿祥?』

當下我不忍拒絕,於是點頭,月香露出了難得的微笑。但這抹微笑在她蠟黃的臉上,卻一點也不好看。

月香的話讓我一夜難眠,我的心裡很不安。我總覺得月香雖然說得平淡,但不是說胡話。況且她的傷勢一直沒有好起來的趨勢。我決定把熟睡的老公搖醒,我大略的跟他說了月香的情況,說不如我們一起強拉她去看醫生。

『不要吧?我不是叫妳不要管別人那麼多事嗎?』老公不耐煩的說。

『難道輪到我出事,你也希望別人不管我的事嗎?!』我幾近咆哮。

拗不過我的老公,唯有不耐煩的跟著我起身穿好衣服。我拼命的打電話給月香,可是卻是無人接聽。心裡那種不祥的感覺更強烈。我老公這時打開家門,卻馬上闔上。

『走廊不知怎麼的那麼臭......像是什麼死了似的。』

我怔住了,打開門果然聞到一陣中人欲嘔的腐臭味,而那陣臭味,是從月香住的單位傳來的。

* * *

警察來到月香的家,發現月香死在床上,我哭了好久才能錄口供。

其實月香的死並不讓我意外,我只是很懊惱,她為什麼那麼頑固不去看醫生呢?我也懊惱,自己為什麼不堅持要她看醫生。

他們不讓我看她的屍首,說很恐怖。我說我知道,她之前撞車受傷,身體很多傷痕和瘀傷。這幾天我們都在一起,我已經見怪不怪,希望他們可以讓我見她最後一面。而且我還問她才死了不久,怎麼會那麼臭啊?

警察聽了很驚訝,還問我是不是見鬼了?因為法醫才來鑑定,說月香至少死了有7天,屍首佈滿屍斑都腐爛發臭了。

『怎麼可能?這幾天我們都在一起啊?』我驚呼,幫我錄口供的女警看著我,眼神就像是在看著一個瘋子。

阿祥被他們帶到福利部去了,臨走之前,我問他媽媽這幾天都帶他來我家,他說是。我叫他別怕先跟警察走,不久我會去看他。他問媽媽在那裡,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起月香跟我說的話,我意識到這幾天我和阿祥其實是伴著月香的屍首。被車撞的當下,月香其實已經死了。只是放不下阿祥的感覺太強烈,她的靈魂才回到了已經死亡的身體回來。她不想去看醫生,就是因為不願意接受自己已經死去的現實。她從來不吃飯,是因為屍體不能吃飯。然而無論靈魂怎麼堅強,已經死亡身體卻不能支撐太久,她自己後來應該也知道。今晚她才正式的死去,所以長時間死去的軀殼在靈魂離開的時候就瞬間腐化。

無論如何,阿祥我會如約守護。我希望月香可以放下塵世中的一切,得到了真正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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