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蟲

(1)

石榴打開米缸，眉頭皺了，讓她的魚尾紋線的更明顯。那讓人厭惡的黑色小點，在米堆中鑽动著，就是它們，讓米沒有了生命般的蒼白而透明。，反正就是幾隻米蟲而已……想了想，石榴還是掏進了飯鍋，然後走向洗碗盆開了水龍頭讓水灌進了飯鍋裡。霎時間，那些黑色小點隨著已經『死亡』的米粒一起就浮上了水面。有些可能吃飽了，所以很沉，還死死的抱著沉入水中的米像是要跟那米粒生死與共似的。她用力淘洗然後嘩啦一聲將水倒去，漸漸的米堆裡面的黑色小點少了，逐漸的沒有了。當然，剩下來在鍋裡的米，也似乎少的蠻多。

這個家何時變成這樣？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知道前兩個月她被公司裁退，她才發現這個家已經變成這樣了。以前石榴為了害怕女傭煮的東西不合胃口，所以都不讓她張羅三餐。新年的時候,有點小迷信的她又不能讓米缸空著……米蟲就這樣在自家米缸裡養出來了。

以前總是忙著工作、拼業績，石榴的事業十幾年來一路步步高升。可是就在兩個月多前一切都跌進谷底--剛繼承公司的太子爺，說一句換新血，新人事新作風就讓很多像石榴這樣的老臣子做了炮灰。以前拍著她馬屁的就在她墮馬後坐上她的位子。她拼搏了半生、忽略了家庭才坐上的位子，人家不到10年就坐上去了。

在家的這段日子，石榴發現偉強似乎一直是賦閒在家，而且一直是關在房間裡。雖然之前她很忙，但是孩子幾歲她大概還是知道的。偉強今年應該……22歲了，怎麼還是每天在家呢？而且，大學念了這麼久，怎麼還沒有邀請她和老公出席畢業典禮呢？她很想去問，但是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跟兒子說話了，要去問這些問題似乎變得很困難。於是她偷偷的觀察他，發現偉強在家就是關在房間裡面上網；不然就是靜悄悄的出門也不說一聲，回來也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又再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老公在她被裁掉的那天出差，回來後正好是她被裁的兩個月的某天。她問起老公偉強的事，老公只是冷淡的回答：“妳的兒子，為什麼你不去問他做了什麼，現在倒來問我？”石榴愕住了，她完全可以感覺老公對兒子的失望。

原來偉強根本大學也畢不了業，早就成了『雙失青年』，失學又失業。現在就完全吃家裡用家裡的，白天不做事；晚上不睡覺，就是流連於網絡的虛擬世界之中。石榴趁著兒子不在偷偷溜進他的房間查探，發現房間凌亂還飄散著一種不知是堆積的衣服造成的酸臭味。她嘗試翻查房間的一切想從中了解偉強的生活，當石榴翻到偉強的床的時，她感覺床上的物件讓她觸目驚心；隨之是胃液一陣翻騰--床上竟然有著一片已經發霉、腐臭的比薩。石榴衝出房間質問女傭，女傭戰戰兢兢的說：『他從不讓我進去整理房間。』

石榴一直以為這個富裕的家很正常，其實不是。她暗下了決定，既然現在她回到了家庭，她就必須讓這一切都『正常』過來。她著女傭收拾偉強的房間，然後寫了清單叫女傭收拾好了就去超市買菜，唯獨沒有想起煮飯的米這回事兒，才會用那些舊米。很久沒有下廚，石榴竟然覺得自己對烹飪這回事生疏了許多。好不容易做好了飯。她覺得做飯這回事比她在職場上的勾心鬥角、綢繆運算來得艱難的多。打開飯鍋的蓋子，她看見了雪白的米飯上有顆黑點。那是一隻米蟲的屍體，被煮熟了黑色的它在雪白的飯粒上看起來特別的明顯，石榴有點厭惡的將它用筷子挑掉了。

晚飯時間到了，偉強應該也差不多要回來了。果然，石榴聽見了開門的聲音，的確是偉強回來了。

『我煮了飯，吃飯吧！』石榴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說。

偉強看著飯桌上的飯菜先是愷了愷，他用陌生的眼神看著石榴，她也注意到了。很快的偉強就躲開了石榴的視線，走到了飯桌坐下。

『我很久沒做飯了，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石榴想將語氣放軟也許會有些效果。可是偉強的眼神卻依然游離，恍然如在夢中，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是在現實似的。但是，他還是拿起碗筷，吃了。石榴見他動筷了，自己也坐了下來。菜餚的味道她剛剛試過了，她自己覺得不算是很好，但是也算合格了。

『你……現在都在做什麼啊？』石榴的問題，讓偉強停下了吃飯的動作。

『什麼都沒做……』偉強納納的回答。

『那……有沒有想過要做什麼呢？你總不能這樣下去吧？』

偉強沒有再回答，他很快的就扒完碗裡面的飯：『我吃飽了。』然後，他放下飯碗走進了自己的房間。石榴當然知道他是又要躲進房間裡，說：『偉強，別想進房間裡，我們談談。』可是，隨後石榴就聽見門『碰！』的一聲關上了。只是隨即她又聽見偉強的房門重新打開的聲音，伴隨他急促的腳步聲走下樓。

『妳為什麼進我的房間？！』偉強臉色鐵青的想石榴問道。

『我為什麼不能進你的房間？你的房間又亂又臭，裡面還有個生蟲的比薩，不該收拾嗎？！』石榴見他態度這麼惡劣，火也上來了。

『妳從來都不管我，現在才來管我？那是我的房間，我不許誰進來那誰都不許進來！』偉強吼了起來。

『這屋子是我買的，你的零用錢也是我給的，你這樣什麼都不做，跟一隻蛀米蟲有什麼兩樣！』石榴在喊出這句話的時候，腦海就想起那些剛才附在米粒上、浮在水面上的米蟲：『你現在就像是只米蟲，什麼都不做就躺在米缸裡面吃老娘的老米就好！』

就這樣，兩人不歡而散，任由那一桌飯菜在餐桌上攤涼了。

那夜，石榴發了一場怪夢，她夢見自己蹲在一桶米前面無助的哭泣，而雪白的米堆上都是黑色的米蟲。那些米蟲黑得發亮，在米堆裡面亂竄。

她驚醒了，心裡面升起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出了一身冷汗。

石榴和偉強的的隔閡並沒有因為隔天的太陽升起而得到了解除，偉強依然故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在房間裡面的時間更長了，出門離開家的時間也變長了。石榴在網上搜查到『啃老族』這樣的名詞，她開始覺得偉強有極大的可能是這樣的族群。失望夾雜著迷茫，她開始思忖著這十幾年她一直以為的成功，在此刻只讓她感覺到更失敗。

這天，她回到家裡就聽到了偉強從房間裡傳出了驚叫聲。那是偉強在驚叫，石榴衝進了偉強的房間。

『你怎麼了？』她看見偉強用一條大浴巾裹著自己，在微微的發抖。

『你怎麼了？』她再問一次。

『好像……好像有什麼……從我的肋骨旁邊……長了出來。』偉強說，聲音在發抖。

『我看看……』石榴戰戰兢兢的走到偉強身邊，究竟他的肋骨旁邊長出什麼來？她既好奇又害怕。作為母親，她更多的是害怕。偉強臉色慘白，他猶豫了一會兒拉開了毛巾抬起了手。石榴這時清楚的看見了他的肋骨處的皮膚突了起來，像是有什麼就要從裡面長出來刺穿皮膚一樣。而且左右兩邊都有這樣的異物。

『那是…….甚麽？』石榴捂著嘴，她忍著讓自己不尖叫。

(2)

偉強經歷了好幾次的手術，似乎那『東西』是不會斷根的。它就如野草，怎麼割都會再長出來；而且每一次切割，偉強都會受到極大的痛苦。醫生也說不出來那是甚麽，就是覺得那『東西』很像某種昆蟲的腳。而且，它被切後再生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到了最後，好像被切掉的第二天就再度破開傷口長出來，那種痛苦真的讓人難以形容。

石榴夫婦花了不少錢在醫治偉強的怪病上，他們尋遍各種醫療，但是都沒有辦法。最終是偉強不能忍受痛苦拒絕再醫治，然而不在醫治，好像反而減輕了他的痛苦。他讓它自由的長出來，他也不再覺得痛楚。

“沒關係，讓它長一點再去割掉吧！這樣一直動手術，誰也受不了。”石榴觀察著那從兒子身上長出了的，確實是有點像某種昆蟲的腳。黑黑亮亮硬殼，一節一節的，看上去驚悚而詭異。石榴覺得噁心，所以一直以來也不敢去觸碰它。

也許是接受了太多次手術，偉強也害怕了，他堅決的說：“我絕對不會再去切割它了！”

“你不切割掉……那你要怎麼出去見人？”石榴幾乎是在對他尖叫道。

“有網絡，我不需要見任何人，也能夠生存。”

“我不許你這樣！”石榴對偉強咆哮：“你要給我去治療！”

偉強不再看她，只是回過頭去敲打桌上的電腦鍵盤。這時，石榴似乎發現偉強肋間的昆蟲腳竟然微微的彎了一下，讓她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她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感覺，奪門而出，然後重重的打了自己好幾個耳光，希望如果這是噩夢就快點讓她從裡面醒來。

偉強關上了房門之後就再也也沒出來。石榴想進去看看他，可是房門已經上鎖了。石榴的老公似乎也對這個家異常的厭惡，他也開始不回家……本來以前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不回家，因為他在外面有另一個家了，石榴也知道，但是她沒空跟老公搞離婚，離婚很麻煩，她沒這樣的美國時間。可是現在她在家了，老公不回來跟她一起面對偉強的問題倒讓她感覺到老公婚外情的那根刺。她半生生好勝能幹，這是她第一感覺人生那麼挫敗。她從來都不輕易哭泣，這是她那麼久以來第一次感覺那麼沮喪，用枕頭摀住臉大聲的痛哭。

幾天過去了，她還是沒有和偉強打過一次照面。冰箱的食物有少，證明偉強有出來吃過東西。他大概都是趁她不注意，或者是好不容易睡著的時候才走出來的。石榴決定有一次假裝出門。她開了屋子的玄關再度關上，然後躡手躡腳的藏在厚厚的窗簾後面。果然，不久偉強的房門噶的一聲就開了。石榴看見他裸著身子走了出來，但是接下來她看到的，讓她用力的摀住自己的嘴，才不會驚叫出聲。

偉強的肋間分別長出了六隻一模一樣的昆蟲腳，隨著他的動作，這些腳也會收放。他的背影讓他看起來就像一隻大蜘蛛。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石榴覺得偉強好像變矮了……不，該說是他的腳和手都在萎縮，讓那些昆蟲腳取代了。石榴癱軟在窗簾後，她只是一直發抖，然後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覺。

（3）

天何時亮起來的，她也不知道。混混沌沌又過了一天。

老公那天回來，她向他哭訴自己看到的，老公卻冷冷的說她神經病。

“不信我們一起打開門看看，你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幻覺。”然後她拿起菜刀，發狂似的把門把劈壞，然後闖進偉強的房間。可是一開門，偉強已經不在裡面。

“他去了哪裡？”石榴腦袋一陣麻。

老公只是哼哼的冷笑兩聲，然後就走出了房間。

“喏～最近妳有閒，離婚證書簽一下。”然後石榴就听到文件重重的“啪！”落在桌上的聲音。隨著一陣不久的死寂之後，她聽見老公的驚叫聲。她隨著聲音而去，看見老公癱軟在沙發上，手指激烈的顫抖指著客廳的天花板。石榴循著他指的方向看……

偉強竟然用那六隻長出來的昆蟲腳爬上了天花板，用戲虐的眼神看著他們。

那天起石榴的老公就逃也似的掏出了屋子，留下石榴一人獨自面對變成怪物的偉強。從那天起，石榴就希望自己從此不再醒來，但是每一次都還是會醒過來，就算是喝到昏睡幾天，最終還是會醒過來。

偉強開始跟她說話了，他看起來還蠻開心的。

“這個身體真的是酷斃了！原來這些腳真棒！我覺得家裡變得更大了，因為可以在天花板上爬來爬去，感覺活動的空間多了。”石榴就這樣面無表情的聽著偉強說，她可以聽見他在牆壁上移動的聲音--她已經漸漸的習慣了這樣的他，她感覺他的習性變了，他最喜歡的食物，不再是正常的食物，而是生米。

過了不久，偉強萎縮的小手就掉在地上，左手先掉了下來；然後換右手。可是行動上他沒問題，因為他已經學會很好的操控新長出來的腳。再過一段日子，從身上掉下來的就是自己的人腿。石榴麻木的把他們都埋到長滿草的後院裡。

一切都像恐怖片才會發生的情節，但是卻在她面前活生生的上演了。石榴從一開始的恐懼到麻木；抗拒到接受，皆因她知道這是自己詛咒偉強的結果。

偉強的身體一天一天的起變化，她也漸漸的看到了他即將要變成的樣子。她本來也看不出偉強即將要變成什麼『蟲』，後來那天她整理偉強不要吃的生米的時候，她看到了一隻依附在米粒上的米蟲。她猛然想起那天他們吵架，她說了，偉強和米蟲沒什麼分別。

奇怪的是，偉強並沒有對自己的身體的瓦解感到害怕。是身體裡面的基因改變的關係嗎？他似乎很自然的在接受著這樣的改變，而且樂在其中。

“放心吧！我不會再吃媽媽很多米糧了，不覺得嗎？我的身體越來越小。”

“我以後不是跟米蟲一樣，我就是一隻米蟲嘛！”

偉強說著，伴隨他吃米粒發出的咀嚼聲。

……

石榴的老公戰戰兢兢的打開門，發現房子依舊和以前一樣，一切都似乎沒什改變。而且乾淨整潔，不像是有什麼異常的樣子。

但是這樣的安靜反而讓他覺得詭異。

偉強變成妖怪的樣子還歷歷在目，可是他向誰也不敢說，因為人家只會把他當瘋子。那件事情之後，他更鐵了心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那天石榴委託律師打來跟他說，離婚書她簽好了，要他親自回家跟她拿。

他走了進去，看見離婚證書果然簽好了，飯在茶几上。他拿起了離婚證書轉身就要走，可是一轉身就看到石榴的臉，嚇了他一跳。

他發現她似乎老了很多。

“這樣就要走了嗎？不看看偉強？他怎麼說都是你的孩子。”石榴說的時候，表情安詳。石榴的老公有點心軟，但是一想到偉強的怪模樣還是心有餘悸。

“那孩子……還好吧？”

“很好，他現在過得很幸福。”

石榴這樣說倒讓他覺得奇怪了，難道偉強的『怪病』被治好了？

“去看看他吧？順便看看你的孫子們。”石榴的嘴角挑了一下，露出了平靜的笑意。

“孫子們？偉強結婚了嗎？”

石榴沒再回答，只是笑著示意要他跟隨她。石榴帶著他來到偉強的房門前，門噶的一聲打開，眼前的是他從沒有看到過的恐怖景象。

房間內堆滿了米，許多黑壓壓的米蟲附在上面，多的讓人全身發毛。

“這些全是你的兒子的孩子，不但有孫子，還有曾孫、玄孫……”

這時，石榴的老公感覺右臂有點瘙癢的感覺，原來是一隻黑得發亮的米蟲，爬過了他手上起的雞皮疙瘩…….

(完）